第二十一章：

山风猛烈地咆哮着，刮过山谷，掠过树丛，兜兜转转谱成了凄厉的哀调，像是在诉说着心里的抱怨和不平。

秦林山的秋天从不下雪。

可现在，这片土地上早已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。白色裹住了整个秦林山，还未凋零的绿叶藏在白袍下，地上的草丛也几乎被雪遮住，只有一丁点儿地方还有绿意点缀着。
雪道上染了点点血迹，像是在白色的绢布上绣上了一簇开得正盛的梅花。

叶修站在茫茫雪地里，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去。青丘之狐性本通灵，叶修也少不得会多做几回梦，只是这个地方他从未来过的。叶修忽然想起他曾经梦见过的诡怪阴暗的地府，还有那个祭台，那场九天雷劫……他皱紧了眉头，本能感觉不对，拳头捏紧又软软松开。

杂乱的马蹄声穿过树林传了过来，叶修竖起耳朵来，还听见了许多“咻——”的声音，那是箭羽划过空中的象征。

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人马，为首的那个一身狼狈，左手手臂上绑了两三条丝带，面上还有血迹，右手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停顿，不断挡开飞来的箭矢。身后追着他的人可谓是够狠也够绝，一遍狂追一遍乱射，总有几箭会擦过他的边缘。
这是一场敌我悬殊的较量。

叶修的手早已重新攥紧，指甲都狠狠嵌进手心里，沿着指缝流出来的血一滴滴落在雪地上，在白色的雪里开出一朵花来。而他却对手上的痛无动于衷，只是贪婪地盯着眼前的人。

他知道这是哪里了。

这是秦林山。

这是，穿云将军葬身之处。

前方是万丈悬崖，他已经没有了退路。山风呼过，把他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，周泽楷孤身一人坐在马上，手里的剑上染满血迹，顺着剑身往下滴答落下。他的背挺得直直的，血色都掩不住的清俊眉目间有凛然的正气。
许是已把周泽楷看做自己瓮中的鳖，追杀的领头之人笑着制止了背后士兵的动作。

两相对峙。

“周将军，前方已经没有退路，你何不如跟我们回去请罪？丞相总是向着你的，他会和皇上求情的。”
周泽楷闻言却没有什么动作，只是眼睛里有抹不开的墨色。
李竹启要他死，怎么可能给他求情，他们给他安上谋逆的大罪，不就是为了今天吗？为了让天下人相信他触龙逆鳞，犯下滔天大罪，然后……除掉他。

周泽楷忽然笑起来，染了血的脸庞有种奇异的殊丽美艳。年轻的将军坐在马上，剑被他扔在一旁，他仰起头看了一眼苍茫的天色，伸出手去接那片片舞动的小精灵，缓缓用喑哑的声音道，
“秋天……秦林山，从不下雪。”

是的，秦林山的秋天，从不下雪。

这场雪是在为他鸣冤，为他不平。

为首之人听了沉下脸来，狠狠地啐了一声，“既然如此，便别怪我不客气了。”

你们何时客气过。

周泽楷面上丝毫没有悲壮之色，即使是死到临头，也还是一副从容淡定的模样。那样子看上去就好像他还是白虎军的主帅，是大庆的战神，是天下无可匹敌的存在。
事实上，他也确实是。
一旦有人看到这一幕也会为之动容，青年染了血的眉眼弯弯，一只手伸在空中，白雪落在他的身上，打在他的发上。他的面前是虎视眈眈的敌人，他的背后是万丈的深渊。

天地仿佛在这一瞬间静止，没有人出声，没有人动作。

最后，青年动了，他拉起缰绳，调转马头往悬崖直冲而下，只是在跃下深渊之前，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虚空中的某处。
嘴唇动了动，然后扬起了他今生最好看的一个笑容——像是初升的太阳，温暖又纯净。

风刮得越来越大，雪下的越来越多，像的要把无尽的罪恶连同最纯真的赤子之心一起，葬在秦林山的最深处。

虚空中的叶修看到这一幕，张开嘴巴，想叫出一声小周，喉咙却像是被东西阻塞了般，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他只能张着嘴一遍又一遍无声地重复着小周。

他能看得出周泽楷说了什么。

他喊了一声——

“叶修。”

周泽楷走回房的时候叶修还在榻上躺着，额头上出了一层汗，鬓发微乱，散在脸侧，一身红衫睡得皱巴巴的。
周泽楷拿了帕子小心翼翼地擦了擦，然后就蹲在他跟前看着，时不时用右手食指指尖戳一戳叶修的脸颊，嘴唇……然后满足地笑开。
叶修睁眼就对上周泽楷傻兮兮的笑容，少年的手指还按在他嘴巴上，就算是被发现也没有要撤走的意思。
对上青年还带着一丝纯真的笑容，叶修一阵愣怔。

他缓不过神来。

然后唇被按下去。

啧，小孩子胆肥了。
叶修收拾好心情，从梦境中脱离出来，挑眉看他，周泽楷作无辜状回望，干脆利落地把手撤走，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。叶修手撑着榻要坐起来，周泽楷却突然把他整个重新扑倒在榻上，然后凑上前在他嘴巴上舔了一口。
叶修：“干嘛呢？还动手动脚的。”
周泽楷却只是笑，然后低下头细细地吮着叶修的唇瓣。少年人初涉爱河，调情的本事并不纯熟，只是青涩的试探也常常会让叶修心中蓦然软掉一块，最后只能由着对方胡作非为。碍于周泽楷的身子和脸皮薄，两人除了亲亲摸摸也干不了什么，周泽楷的吻技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可以说是突飞猛进，向来是不把叶修吻到腿软不罢休。

等到周泽楷把叶修放开，叶修嘴巴都变得亮晶晶的，眼底像是含着一汪春水，眼波潋滟，煞是勾人。
“小王八蛋！”叶修嘟囔了一句，“才不是。”周泽楷笑着凑上去在他肩窝里蹭来蹭去，叶修一只手抵住他的头，“行了行了，赶紧起开，光天化日之下你这像什么话。”
周泽楷顺着他的动作抬起头来，乌黑的眼睛里满是委屈，都快溢出来了。
“不光天化日，就可以？”
语调微微上扬，暗藏无尽之意。
叶修闻言一怔，然后狐疑地看他，
“你不是我家小周吧？快说，你是哪只妖怪？赶紧把我家小周换回来。”
周泽楷身躯僵了一瞬，然后闭眼在他手心处蹭了蹭。
周泽楷闭着眼睛，叶修看不出奇怪的地方，所以他看不见年轻人的眼里闪过的无措，慌张，犹豫和茫然，他更不知道面前的年轻爱人心里吊了一块多大的石头，挂在空中摇摇晃晃，一点儿也没有落地的感觉。
叶修不知道周泽楷其实在心里回应着他。
年轻人心海里有一道声音不断回荡，敲彻五脏六腑，最后软软地融入骨血里，给他扎上一层尖尖的刺，千疮百孔，鲜血淋漓，
——“不是妖怪。”

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回应叶修对自己的玩笑话，还是在否认长老们对叶修的怀疑。但是周泽楷不愿意去思考，不愿意深究，所以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，
“不是妖怪。”